我于是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:用现代人的口气,用现代人熟悉的、经提炼的英语口语节奏来译中国古词。
五年前我用英语翻译了一百多首中国古词,现在由商务印书馆出一个汉英对照的本子,定名为“英译中国古词精选”。
中国旧体诗的英译,最好自然是能将其纳入某种既定英诗格式,如“五步抑扬格”之类,这样就有了“载体”,能把原诗变成英语填入定格(pattern),来传达原作的意境。但这样“填诗”,也常使得译作缺乏生命力,成了“摆饰品”。我现在是译词,词虽是诗,但是“长短句”的诗,无法纳入任何套式。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可用“自由体”(freeverse)来译,自由体虽然自由,但仍有“体”,否则就成了分行散文。但是这个“体”是隐而不露的,在诵读时可以感觉到。因为译出来的词是给现代人看的,因此应当用现代人熟悉的、节拍和节奏来传达古人的思想感情。我于是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:用现代人的口气,用现代人熟悉的经提炼的英语口语节奏来译中国古词。这本书的英语书名因此叫做。“ModernRendition of SelectedOldChineseCi-Poems。”
诗词是“韵文”,要求句子同句子押韵,或上下两句押韵,或交叉押韵,变化繁多。现在既然用自由体来译,那就不需要押韵。但也不反对押韵。用得得当能增强译文的感染力。如李后主的名句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!”译成“How much sorrow,pray,can a person carry?
Like the spring rorrent flowing eastward with out tarry!”“Without tarry”表现了江水不断东流,与上句carry押韵,十分有力。使人感到“愁”在诗人身上压得多重。这方面最有力的例子莫过于寥世美“好事近”的结尾两句:“(短棹弄长笛)惊起一双飞去,听波声拍拍”(Surprised,a pair of birds fly away flapping/As I listen to the waves my canoe lapping)这里押韵的flapping和lapping,一个形容飞鸟振翅,一个形容河水轻拍船头,两个都是拟声词,把当时的景色描绘得淋漓尽致,使读者几乎听到了鸟飞和轻浪拍打小舟的声音。
但也不是说,不押韵就出不了好句。陆游的一首“鹧?天”最后两句是:“逢人问道归何处,笑指船儿此是家。”这里用的是极普通的日常用字,译文也是非常口语化,几乎没有一个难字:“People ask me:where are you heading back to?
Laughing,I point to the boat and say:This is home”,用朴质无华的语言写出了诗人浪迹江湖到处为家的人生态度。
既然要用现代口头英语来译词,选字就很有讲究了。一般来说当是多用普通的日常词,但偶而也须用较“文”的字眼。如苏轼的“水调歌头”: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”。(“We all have joys and sorrows,partings and re-unions/The moon,its phases of resplendence”)此处若是把阴晴圆缺逐个译出,那要用一大串字。现在用phases of resplendence就概括了月亮的各种形状。又如ask和query都是“问”。上一段举的例子:people ask me where are you heading back to,因为是老百姓之间的交谈,用ask就可以了;如果用query就滑稽了。而苏轼在“水调歌头”中是“把酒问青天”。这一问非同小可,因此非query不可。至于李清照的“如梦令”有两句:“试问卷帘人,却道海棠依旧”(I queried the one rollling up the blinds/And was told the flowering crabapples have kept their prime)。卷帘人很可能是侍候她的丫环,但因为李清照是女才子,她关心的是春的归来和归去,她这一问,用query是可以的。又如Don这个字,是穿、着的意思,也就是Puton,wear。张志和的“渔歌子”有两个短句:“青箬笠,绿蓑衣”(译为A blue straw hat and green raincape I don)。这里表示诗人喜欢多在河湖上羁留,所以郑重其事地穿上蓑衣、戴上草帽,因此要用don,如用puton,wear就显得太“白”了。在翻译过程中还用了几个较新的词,如feisty(对谁都不买帐);Virtual reality等。彭孙?的“生查子”中有一句“梦好恰如真”,正好是Virtual reality。那是个电脑用语,即“模拟的现实”,用在此处恰好一语双关,好像清代一个词人已经知道今天的电脑了。
译词要不要用中国字?我主张尽量少用。如柳永的“雨霖铃”“念去去千里烟波”一句(A thousand miles of misty waves would now keep us apart)。如miles改成li(里),外国读者不明白,须得忙去看注释。这种打岔未免有扫读诗之兴。不如就用miles。但是中文字也不是绝对不能用。例如周邦彦的“少年游”说一对男女“相对坐调笙”。笙这种乐器外国没有,不妨介绍一下。又如辛弃疾的“卜算子”中有一句:“马作的卢飞快”(The horses were fast as Tilu)。念起来比较顺当,当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,想要知道Tilu为何物。
选字还可考虑字的音乐性加以适当运用,李白“菩萨蛮”的译文是个好例子,这首词头两句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”译为“A flat-top forest stretches far in embroidered mist/A cluster of mountains cool is tinged with heartbreak blue”。此处“漠漠”没有直接译出,但句中三个“f”起头的词(flat,forest,far)把漠漠表示出来了。“F”是唇齿音,可以拖得很长,将树林“无边无垠”的感觉体现出来了,第二句可分两段:A cluster of mountains cool is tinged with heartbreak blue(寒山一带伤心碧),将cool mountains掉个头,变成mountains cool,是为使它同句尾blue相呼应:[u:]这个长元音在英语中常出现在表示“阴沉”、“阴郁”的词中,如gloom,doom,loom,brood等等。这是通过读音加强了诗人所要表达的“忧伤感”。
在评论中国古词的英译时,要看它是否传达了一首词的“整体效果”,即读者有无读原文时那样的感受。这是极高的要求,但是努力方向。整体效果可以从以下两大方面来检验:
1、原作通篇的氛围有没有表达出来(可参看李后主写的“相见欢”以及李存勖的“如梦令”原作和译文)。
2、节奏:适当的节奏能更好地表现诗人的心情。节奏有快慢、明快低沉等等之分(可参看欧阳修写的“生查子”的原作和译文,以及李白的“菩萨蛮”——注意前后两片节奏不一样)。
我不是词学专家,也不专门研究英诗,喜欢而已。在上面这篇小文中难免说了一些外行话,就请姑妄听之吧。
|